[10-20 18:24:50] 来源:http://www.67xuexi.com 综合 阅读:85629次
有时候你会遇到对你来说特别的事,那就像地震,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刹那间发生了又消失,可它制造的涟漪持续不停,最终久久震撼了你的生活。机缘凑巧,我的那一桩就发生在初窥生活堂奥之时。
先告诉你另一桩吧。高中时我有个沉默的女同学,身材普通,眉毛很浓,眼神郁悒,极不引人注意。课堂上她不会举手,班会上回避发言,没有朋友,形单影只,像块吸墨纸,稍愉快些的光线照到她都会显得唐突而化为无形。
1989年夏天,我们学校跟札幌的一所高中成了友好学校,来了一个师生访问团,所有人都拥去了日语角,我回到教室时看到她独自坐在座位上。她好似永远粘在了座位上。那时每到周末,她父亲都来学校宿舍接她回家,她总是与之争执,百般不愿。
我们只看了个莫名其妙,内心阴暗的男班主任却发觉事情蹊跷,逮住她逼问出了隐情。原来这姑娘的母亲去世得早,几年前她父亲开始qiang奸她。算起来,也就是我故作倦怠的少年之态之时。
后来我设想过如果我是那老师,在那年代会怎么办。我没有答案。无论如何,那老师很沉得住气,找到那禽兽父亲,警告他不要再来找她,也不许逼迫她回家,交换条件则是不予揭发。骂了一通我操你妈的你他妈的还是人吗之类的,自不必提。
那父亲乖乖地接受了这个条件又违反了约定,因此随后那老师把这事当作班级必须处理的麻烦,交代给教室后排的几个流氓。他们把那父亲揍得服服帖帖,这件事就圆满解决了,没人受伤害没人进监狱,一切都好,就像酒盅里的火苗口交般愉悦地舔着酒壶。
那女孩继续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,很少挪动,仿佛稍一起身就会泄露那个班里包括我在内共有七个人知道的秘密,直到两年半后考上三流大学——重要的是它在外地不在S市。
离开我们那种地方何其重要,我们心知肚明,觉得她这下子可以开始新生活了。
谁料到,那个班主任既做了功德一桩,便有些得寸进尺地作为恩人和导师,给那女生写起信来。某封信被也是我们学校考去的一个女生偷走了,她疯狂地想知道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和他的女学生说了些啥。她发现了啥?什么都没有,除了一个变得慈悲的老家伙“你要鼓起人生的风帆”之类的絮絮叨叨。67xuexi.com/zl/转载请保留
失望之余这女生编造了一个师生恋的故事传播了出去。然后在读了两个多月大学之后,某个下午的英语课上,第一个姑娘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,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,从此就疯掉了。我听他们学校的一个见证人说起过这件事。他说,可吓死我了,整栋楼都听见了,那得多瘆人,你自个儿琢磨吧。
我能琢磨啥?我琢磨事情本来可以不这样,可以完全不这样,也可以不完全这样。我琢磨最终有什么她一直竭力控制的东西,在脑子里炸开了一片白光。我不知道后来情形如何,不知道那女生是去了精神病院还是哪儿。在十九岁,刚刚得知这个故事的那个暮色渐浓的时刻,我只是琢磨也许那个把亲生女儿操疯了的老家伙,怀着无限的痛苦与悔恨把她接回了家,这下他可以操个够了。
S市人都是疯子,在某种意义上。他们是那种为了喝杯热酒把酒从酒壶倒进酒盅,点燃酒盅烤那只酒壶,酒壶还没烤热,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燃烧的酒盅一饮而尽的疯子。听来也许言过其实,可至少那时候,他们就是那样。即便如今,他们的特质也保留着,还将长久保留,只不过不那么显性罢了。我们这些千里求生的移民的后代,在跃出藩篱、彼此践踏方面真是才华横溢。
不早不晚,刘娅楠就出现在那时候。1998年,在电台播音间的昏暗光线下第一眼看到她,我就知道她是不快乐小姐的一员。当时她十七岁,穿浅棕色羽绒服,内衬灰色毛衣,扎着头发,看人会低头,面孔幼稚,就是当年十七岁女孩的样子。
可很难解释原因,可能是神情所致,我有一种感觉,她有某种与年龄极不相衬的老旧的气息,更像某个年长女人年轻时的拙劣仿制品。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她与人格格不入。
如今我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。姿容秀丽,肯定的。看上去未经人事,缺乏信心,隐隐抗拒。她缺少我后来见过的不快乐小姐的特征。她很正常,安静。
她是来投稿的。那时我主持一个夜间节目,任务是拖慢节奏念几封表达思念或悔意的信,制造一点儿临睡前的伤感。我大概缺乏那个行当所需的才能,不过那种节目正在黄金时期,即便做得马马虎虎,我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欢迎。
多数人会寄来他们写给某人的信,多半是写给恋人,少数人才会登门投稿。当时她向我敞开心扉一角,也许是因为这节目的特色所致,也许是因为她知道,我感受到了她那不是快乐不起来而是拒绝快乐的波长。
她的信是写给一个小学同学的,以“张婷,你好”开始,以“希望你也记得我们一起做手工作业的日子”结束,无非离开家乡之后再没相见、你还好吗之类。无论如何,她把那封平淡而寂寞的信放在一边,从毛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大小的迷你相册——相册封皮上印着千纸鹤——决定让我看看她的画稿照片。
那些照片令人不适。那类似于戈雅的一个时期,还有某个我不记得名字的法国版画家,或者真正有绘画知识的人了解的其他的什么人。她画的是怪物在吃掉一个孩子之类的东西。有的血淋淋的,有的看得出来是坟墓。要是你想到她是个孩子,那么你会忽略掉那不够高明的笔触色彩,从心理层面严肃地对待它们。我确定我的待客笑容凝固在了嘴角。
我问她,为什么要画这些?你觉得自己有心理问题吗?她似乎被我的坦率吓住了,点点头,说有吧。这些画会让人不舒服,我告诉她。这句话过界了,她的眼神明显熄灭了一下,变得警觉、疏远。
我们还聊了一些什么,不记得了。我肯定开导了她一番,虽是无用的废话,态度口吻却想必让她感到安慰。对于不快乐小姐,我要比一般人更有耐心些,甚至怀有一种叶公好龙式的爱心。毕竟,更年轻的人的不快乐我也曾深有体会。然后她就离开了。
这是下午的事。当天晚饭后我去打了几局斯诺克——那时我正对斯诺克入迷。按照分数大小,干脆利落地将一只只小球从巨大的台面上清理干净很有成就感,球落袋的声音令人满足,又给我一种冷静、睿智、横扫千军的错觉。斯诺克不同于九球——当然,更高级。围着球台走动时你忽然像个洋派绅士。毕竟那时候没人知道什么是绅士,而我才二十三岁,做着当时可谓浮华的工作。